
1991年的秋天来得特别早,梧桐叶子还没完全变黄,就已经簌簌地落了一地。我推着那辆吱呀作响的三轮车回到胡同口时,夕阳正斜斜地照在斑驳的砖墙上,给这个破败的北京胡同镀上了一层金色。
“北子,今天回来得挺早啊。”王大爷坐在自家门槛上抽着旱烟,朝我点了点头。
“是啊王大爷,今儿个东西卖得快。”我勉强挤出个笑容,没敢说其实是因为生意太差,早早收摊了。
转过弯,我家那扇掉漆的木门就在眼前,可门前站着的人让我心里咯噔一下。张春燕抱着她三岁的女儿小雨,正倚在我家门框上。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,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,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额角。即使是这样朴素的打扮,也掩不住她那好看的脸庞和身段。
我心里暗叫不好,欠她的三百块钱已经拖了两个月了。
“燕姐,您怎么来了?”我停好三轮车,搓着手走上前。
张春燕抬起头,那双杏眼在我脸上扫了扫,似笑非笑:“北子,你说我为什么来?”
小雨看见我,甜甜地叫了声“北叔”,伸出小手要我抱。我接过孩子,心里更不是滋味。三个月前,我借了她三百块钱去广州进货。
展开剩余93%后来我的小生意一直不好,这笔钱就一直没能还上。
“燕姐,实在对不住,我…”我尴尬地挠挠后脑勺,“这几天生意不好,您再宽限我几天,我一定…”
“宽限几天?”张春燕挑眉,声音轻轻柔柔的,却让我无地自容,“北子,这话你上个月就说过了。”
我哑口无言,只能低着头看自己的布鞋。鞋尖已经破了个洞,大拇趾若隐若现。是啊,我上个月也是这么说的,上上个月也是。
小雨在我怀里玩着我衬衫的扣子,奶声奶气地说:“北叔,妈妈今天做了饺子,韭菜馅的。”
我更加尴尬,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张春燕家也不宽裕,丈夫去年在工地上出事走了,赔的那点钱勉强够母女俩撑一年。这三百块对她来说,不是小数目。
“燕姐,要不这样,”我鼓起勇气抬头,“我明天就把三轮车卖了,一定把钱还您。”
张春燕愣了一下,忽然噗嗤笑出声来:“卖了车你还怎么做买卖?喝西北风啊?”
我语塞,只能继续盯着鞋尖那个破洞看。
忽然,她走近一步,身上淡淡的肥皂香飘进我的鼻孔。她压低声音,带着几分娇嗔:“其实吧,你还有别的办法还债。”
我猛地抬头,看见她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。
“什么办法?”我傻傻地问。
张春燕的脸微微泛红,声音更低了:“你可以当我男人…这样就不用还了。”
我整个人僵在那里,脑子里嗡的一声,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同时炸窝。等我回过神来,张春燕已经抱回小雨,转身往她家走去。走到一半,她回头瞥了我一眼:“傻站着干嘛?不来吃饺子?韭菜馅的,凉了就不好吃了。”
那顿饺子是我吃过最美味也最忐忑的一餐。张春燕的手艺很好,饺子皮薄馅大,煎得金黄酥脆。可我食不知味,脑子里全是她那句话在打转。
“燕姐,您刚才那话是开玩笑的吧?”我终于鼓起勇气问。
张春燕正喂小雨吃饺子,闻言手顿了一下,没看我:“你说呢?”
我噎住了,不知道该怎么接话。小雨眨着大眼睛看看我,又看看她妈妈,忽然冒出一句:“北叔当爸爸好不好?”
我一口饺子呛在喉咙里,咳得满脸通红。张春燕忙给我倒了杯水,轻轻拍我的背:“慢点吃,没人跟你抢。”她的手心很暖,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衫,温度清晰地传到我背上。
那天晚上我失眠了,躺在床上翻来覆去,脑子里全是张春燕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。她比我大两岁,我们是青梅竹马,曾经也有过那么一段朦胧的感情。可她家条件好,父母看不上我这个穷小子,后来就把她嫁给了城里来的工人。再后来,她丈夫出事,她带着孩子回到娘家,我们就成了邻居。
我知道胡同里不少光棍汉都在打她的主意,可她从没给过谁好脸色。为什么偏偏对我说那样的话?是真心,还是单纯可怜我?
第二天我照常出摊,但一整天都心神不宁。下午收摊回来,我看见张春燕正在院里的水龙头下洗衣服。小雨蹲在旁边玩肥皂泡泡。
“北子,回来啦?”她抬头对我笑了笑,继续用力搓洗着床单。阳光照在她沁出汗珠的鼻尖上,亮晶晶的。
我放下三轮车,走过去:“燕姐,我帮你拧。”
床单浸了水很沉,我们各执一端,反向用力拧干。水珠哗哗地落在地上,溅湿了我们的布鞋。配合默契得仿佛已经这样做了许多年。
“谢谢啊。”她把拧干的床单放进盆里,撩起额前的碎发,露出光洁的额头。
“燕姐,我…”我深吸一口气,“我昨天想了一晚上。”
“哦?”她挑眉,抱起咿咿呀呀要抱抱的小雨,“想出什么来了?”
“那三百块钱,我一定还你。”我认真地说,“但不能用那种方式。你不是那种人,我不能趁人之危。”
张春燕愣住了,眼睛眨了好几下。忽然,她笑了起来,笑得前仰后合,眼泪都出来了。
“李北啊李北,你真是…”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,“你以为我是在卖身抵债啊?”
我懵了:“那你是…”
她止住笑,擦了擦眼角的泪花:“我的意思是,你可以试着跟我处对象。处好了,咱们就是一家人,那点钱还算什么?处不好,你再还钱也不迟。”
这回轮到我愣住了。处对象?和我?
“燕姐,你别拿我开玩笑了。”我讪讪地说,“我这么个穷光蛋,哪配得上你。”
张春燕叹了口气,把小雨放下地玩,走到我面前:“李北,你觉得自己很差劲吗?”
我低头不语。我不是觉得自己差劲,是现实如此。没正经工作,靠摆摊勉强糊口,住在漏雨的平房里,三十岁了还打光棍。而她,虽然守寡带个孩子,可依然漂亮能干,提亲的人踏破门槛。
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。”她轻声说,“但我告诉你,我看中的不是钱。是人心。”她顿了顿,“小雨生病那天,你比我还着急。平时有什么好吃的,总惦记着给我们娘俩送一份。下雨了第一时间来帮我们修漏雨的屋顶。这些,比什么都珍贵。”
我的心猛地一跳,抬头对上她的目光。那目光清澈而坚定,没有一丝玩笑的意味。
“我是认真的,北子。”她说,“咱们试试,好吗?”
那一刻,秋风拂过院落,梧桐叶子沙沙作响。我看着眼前这个我偷偷喜欢了十几年的女人,喉咙发紧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,只能重重地点头。
于是,我们开始“试试”。
起初很是别扭。我从光棍汉突然变成了“有主”的人,而张春燕也从寡妇变成了“名花有主”。胡同里议论纷纷,说什么的都有。有说张春燕傻,找个穷鬼负担重;有说我捡了大便宜,白得个漂亮媳妇还送个闺女。
我们都不理会,小心翼翼地相处着。我每天收摊后会去她家坐坐,帮她修修补补,陪小雨玩。周末时,我们会带着小雨去附近的公园散步。她教我包饺子,我教小雨认字。平淡的日子,因为有了彼此的陪伴,变得有滋有味。
那天我去进货,看见一条淡紫色的丝巾,上面绣着几朵小花。我想起张春燕那条已经洗得发白的旧丝巾,鬼使神差地买了下来。
晚上送给她时,她惊喜得眼睛都亮了:“干嘛乱花钱?”
“不贵,地摊货。”我撒谎道。其实那条丝巾花了我三天的饭钱。
她对着镜子比划了半天,嘴角一直上扬着。最后小心翼翼地折好,说要等过年再戴。
小雨拽着她的衣角:“妈妈好看,像新娘子。”
我和张春燕对视一眼,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。
十一月底,北京下了第一场雪。那天我感冒了,没出摊,躺在家里发汗。迷迷糊糊中,听见敲门声。
开门一看,张春燕端着个热气腾腾的搪瓷缸站在门口,鼻子冻得通红。
“听说你病了,给你熬了姜汤。”她进屋把缸子放在桌上,伸手探我的额头,“这么烫!吃药了吗?”
我摇摇头。买药得花钱,我以为扛一扛就能好。
她立刻皱起眉头:“这么大人了,还不知道照顾自己!”说完转身就走。
我以为她生气了,心里正失落,没想到半小时后她又回来了,手里拿着退烧药和感冒冲剂。
“把药吃了。”她命令道,然后开始收拾我乱糟糟的屋子。
我乖乖吃药,看着她忙碌的身影,心里暖洋洋的。这么多年,生病时都是自己硬扛,第一次有人这样照顾我。
“燕姐,”我哑着嗓子叫她,“别忙了,坐下歇会儿。”
她转过身,瞪我一眼:“看你把这屋子造的,猪窝都比这干净!”话虽这么说,眼神里却满是心疼。
那天晚上,我的烧退了些。她熬了粥,一勺勺喂我喝。小雨安静地坐在床边玩娃娃,不时摸摸我的脸,学她妈妈的样子说:“北叔乖乖吃药,病就好了。”
那一刻,我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。这就是家的感觉吗?温暖、踏实,让人眷恋。
“燕姐,”我握住她的手,“等开春了,我攒点钱,把房子修修,咱们就结婚吧。”
张春燕的手颤了一下,勺子碰在碗沿上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她抬头看我,眼睛里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:“你说真的?”
“当然真的。”我用力点头,“我要娶你,明媒正娶。不能让你们娘俩受委屈。”
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,滴在我们交握的手上,滚烫滚烫的。
“傻样。”她笑中带泪,轻轻捶了我一下,“先把病养好再说。”
那年冬天格外冷,但我的心从未如此温暖过。我拼命干活,攒钱,计划着我们的未来。张春燕帮我重新布置了小屋,做了新窗帘和床单。小雨已经习惯叫我“北叔”,有时一着急还会叫成“爸爸”,每次都会让我们脸红心跳好一阵子。
春节前夕,我终于攒够了修房子的钱。我们计划正月初六就去领证,简单请几个邻居吃顿饭就行。
然而,命运总是在人最幸福的时候开玩笑。
腊月二十三,小年那天,我正在摊前忙活,突然看见邻居王大妈气喘吁吁地跑来:“北子,不好了!春燕晕倒了!”
我扔下摊子就往家跑。到家时,看见张春燕躺在床上,脸色苍白如纸。小雨吓得哇哇大哭,拽着妈妈的衣角不放手。
“怎么回事?”我冲上前,握住张春燕冰凉的手。
“不知道啊,”王大妈急得团团转,“我正在和她说话,她突然就说头晕,然后人就倒下了。”
我背起张春燕就往医院跑,王大妈抱着小雨跟在后面。一路上,我的心跳得像要蹦出胸腔。千万不要有事,求求你千万不要有事。
医生检查后,脸色凝重地告诉我:“病人贫血很严重,需要立即输血。而且…”他顿了顿,“我们怀疑她可能有子宫肌瘤,需要进一步检查。”
我愣住了:“严不严重?能治好吗?”
“输血后应该能醒过来,但需要尽快手术。”医生看着我,“你是她丈夫吗?需要你签字。”
我毫不犹豫地点头:“我是,我签字。”
手术费需要两千块。在1991年,这对我们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。我所有的积蓄加起来,也只有五百多块。
张春燕输血后醒了过来,得知情况后,第一反应就是摇头:“不治了,咱们回家。花那么多钱,不值得。”
“胡说!”我第一次对她发了火,“钱的事你不用操心,我有办法。”
我能有什么办法?我把三轮车和所有存货都卖了,又找所有认识的人借了一遍,仍然差八百块。最后,我咬咬牙,去了那个我最不想去的地方——地下钱庄。
“利息三分,一个月内还清。”放贷的老王叼着烟,眯眼看我,“逾期不还,你知道后果。”
我知道,但我别无选择。我签了借条,拿着厚厚的八百块钱,手都在抖。
手术很成功。张春燕住院期间,我日夜守着她,小雨则由王大妈帮忙照顾。邻居们凑钱买了营养品送来,你十块我五块,又凑了二百多块钱。我一一记在心里,这份情,将来一定要还。
张春燕出院那天,北京下了那年最大的一场雪。我扶着她慢慢走回胡同,一路上紧紧握着她的手。
“北子,手术费到底哪来的?”她突然问,“你跟我说实话。”
我知道瞒不住,只好如实相告。
她停下脚步,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:“你傻啊!那种地方也敢借钱?利滚利会逼死人的!”
我伸手擦掉她的眼泪,笑了:“不怕,我能挣。只要你好好儿的,我什么都不怕。”
她扑进我怀里,哭得像个孩子。雪花落在我们身上,很快就白了头。
“咱们一起还。”她哽咽着说,“等我好利落了,我也去找活儿干。”
我搂紧她,点点头:“好,一起还。”
年关将至,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年,我们家却愁云惨淡。地下钱庄的人来催过一次债,态度凶狠。我只好先把邻居们凑的二百多块钱还了一部分利息。
除夕那天,我家冷锅冷灶,一点过年的气氛都没有。张春燕身体还没完全恢复,躺在床上默默流泪。小雨不懂事,嚷嚷着要吃饺子穿新衣。
我心里像压着块大石头,喘不过气来。傍晚时分,我起身穿上最厚实的外衣。
“去哪?”张春燕问。
“出去转转,看能不能找点活干。”我勉强笑笑,“说不定有工地需要人守夜呢。”
其实我是想去卖血。听说医院急缺O型血,能给两百块钱。这样至少能让我们过个像样的年,再还一部分利息。
雪还在下,街上行人稀少。我踩着厚厚的积雪,朝医院方向走去。路过百货商店时,看见里面灯火通明,人们都在采购年货,心里更加酸楚。
快到医院时,突然有人叫我:“北子!”
我回头,看见王大妈冒着雪跑来,手里拎着个布袋子:“可找到你了!快回家,有好事!”
我莫名其妙地被拉回家,一进门就愣住了。屋里挤满了邻居,桌上堆满了年货:猪肉、白菜、面粉、甚至还有一套给小雨的新衣服。
“这是…”我愣住了。
王大爷拍拍我的肩膀:“北子,大家伙儿凑钱帮你们把债还了。那地下钱庄不是东西,我们已经报警了,他们不敢再来了。”
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:“这怎么行…大家都不宽裕…”
“街里街坊的,说这个干啥?”王大妈把袋子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,“春燕呢?快起来包饺子!大伙儿一起过个热闹年!”
张春燕从里屋走出来,看到这一幕,眼泪又下来了。小雨已经换上了新衣服,开心地转着圈圈。
那天晚上,我们十几个人挤在我的小屋里,和面、拌馅、包饺子。欢声笑语驱散了所有阴霾。王大爷还带来了他珍藏的二锅头,给大家每人倒了一小杯。
“来,为北子和春燕干杯!”他举起酒杯,“祝你们苦尽甘来,明年添个大胖小子!”
在大家的起哄声中,我和张春燕红着脸碰了杯。她的手在桌下悄悄握住我的,温暖而坚定。
午夜时分,鞭炮声此起彼伏。送走邻居后,我和张春燕站在院子里看雪。小雨已经睡着了,怀里抱着新买的布娃娃。
“北子,”张春燕轻声说,“等开春了,我跟你一起出摊吧。咱们卖早点,肯定能行。”
我搂住她的肩膀,点点头:“好。咱们一起,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。”
雪渐渐小了,月亮从云层后探出头来,清辉洒在雪地上,闪闪发光。我忽然想起半年前那个秋天的傍晚,她站在我家门口,笑着说“你可以当我男人”的样子。
“燕儿,”我第一次这样叫她,“那三百块钱,我还是得还你。”
她诧异地抬头看我。
我笑了,从口袋里掏出那枚我攒了好久才买下的银戒指,单膝跪在雪地上:“用我的一辈子还,够不够?”
张春燕愣住了,然后眼泪又涌了出来,但这次是幸福的泪水。她伸出手,用力点头:“够,够了。”
我为她戴上戒指,大小正合适。我们在雪地里相拥,久久没有分开。
开春后,我们在胡同口支了个早餐摊。张春燕做的油条酥脆,豆浆醇厚,生意很快红火起来。年底的时候,我们不仅还清了所有债务,还有了积蓄。
第二年的春天,我们办了简单的婚礼。小雨当花童,撒着花瓣一路走在前头。邻居们都来了,热闹非凡。
新婚之夜,张春燕靠在我怀里,忽然问:“北子,你记得当初欠我那三百块钱吗?”
我笑了:“怎么不记得?那可是我这辈子最值的一笔债。”
她也笑了,眼神温柔:“那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你还那笔债吗?”
我摇摇头。
“因为那是我试探你的借口。”她轻声说,“我早就喜欢你了,只是不好意思直说。那三百块钱,给了我接近你的理由。”
我愣住了,然后恍然大悟:“好啊张春燕,原来你早就对我图谋不轨!”
我们笑作一团。窗外,月光如水,春风拂过新发的枝芽,沙沙作响,仿佛也在为我们的爱情鼓掌。
那笔三百块的债,最终让我收获了无价的爱情。人生就是这样,你永远不知道哪次挫折背后,藏着最美的礼物。
而我和春燕的故事,就像老北京胡同里的那些老房子,历经风雨,却越发坚实温暖。我们一起走过了许多个春夏秋冬,把苦日子过成了甜日子,把一个人的孤单变成了两个人的家。
很多年后,每当回忆起1991年的那个秋天,我们还是会相视而笑。那笔债,那个人,那段情,足以温暖我们的一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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